【名家推荐】施施然:我们立在我们的废墟中


2022-10-12 11:52:02  myyy  所属诗集  阅读71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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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发模名家工作室 2021-05-07




宿 命



我需要回归,所以

我不停地出走



我需要圆满,所以我

不停地打碎自己



我需要建立因此

我破坏,破坏!



我出走又回归。我打碎我

又粘合起来。我是一个匠人



我们都是匠人。测量,砍伐,重铸

爱,恨,长出新生



我们立在我们的废墟中

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造物







世 相



“时间才是最大的未知数

它试探出生命和友情的强度。”

“一些人如果不在此时散去,那必定

在其他时候散去。”



“在我生活的地方,

开凯迪拉克的男人和

在街头卖鲜肉包的贫穷妇女,

他们都有着引以为荣的经验。”



“如果,你质疑他们欢笑的面具下

深藏着未经稀释的痛苦,那一定是

缘于你的苛求。”



“你的生活和事业已足够好。”

“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边争吵边喝下大杯的咖啡

是为了证实,我曾在这残酷的世界

自由而傲慢地活着。”



“我们在争吵中睡去,又在睡眠中

梦见争吵,仿佛从未睡着。”

“可当醒来后,我们面色红润,清晨在窗外

展开了新一天的嫩芽,而凯迪拉克和鲜肉包男女们

正作出欢笑的样子。”







死亡是一种教育



惊蛰,疫情还没结束

午餐我们谈到了耶稣和释加牟尼

他那么年轻,眼睛仿佛初升的星辰

那种破土发芽的力量支撑着他

尚未经历过失去

我们小心翼翼挑拣着词语

低垂视线

小煎鱼在白瓷碟里不规则排列

一种不透明的情绪在弥漫

抗拒与犹疑对峙

终于,我们以夸克和量子力学

成功回避了真正想要谈的

我们表情轻松地望着彼此







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



我常常羞于说出一些事物,比如

一个神秘的梦境。或某个词汇

当我看到一个鼠目寸光的人在大面积地

解构一个伟人的时候

我背负的羞愧,压弯了我的腰身



因为疼痛,才感觉到生命的存在

而快乐是轻的,风一吹就散了



在我的时代,白昼有多少明亮与喧嚣

它的尸体就有多少黑暗与寂静

当白昼像巨大的追光显露出万千面具

唯有黑暗使肉体中的灵魂溢出







戒 律



女人着斑斓外衣、牛仔裤,骨肉均匀

她受够了世间悲欢,渐渐敛起了

身体里的孔雀



僧人们打赤脚、持蒲扇,穿橘红袈裟

并列走来一路以僧伽罗语小声交谈



在丹布勒石窟寺,他们相遇

在同一面墙下,目光

相互刺探

猛虎伺机而伏

相行各自戒律,虎啸退若化境



少年频频转头,他还不晓得情欲之苦。





图片

施施然钢笔自画像







清洗记



丝绸是封建主义的肌肤

不信任工业粗糙的手指

所以我正在

早晨悦耳的鸟鸣中清洗

为我赢得过“保守”奖章的

旗袍。“这世界还不算太坏”

我愉快地将衣服投入水中。泡沫

轻松带走藏匿的部分。沥过清水,拧干

用手指捏紧领口,抻平,一寸一寸

直到下摆。很快

衣服又光洁如新。

这是母亲教授的方法。生命中

有些遥远的事物已沉入真实生活

和精神的深处,不着痕迹,

与肉体融为一体。但当你

走出窗外翻飞的燕子

和蝉鸣。走过乡野炊烟,城市呼吸着大海的蓝

当夜色围拢黑色斗篷,晨光自地平线

振动它白色的翅膀,日子挨着日子,

困窘爬上心灵的额头,某些细节

像元神聚集,引领你清洗

污渍。或众多的伤害。







德额旅馆



山区的夜间十点钟。一个灰色的身影

消失在静谧的走廊尽头

相对的两扇房门之间。起初,晚归的我

并无在意,以为是同房间的骆靖*

去找对面的同学聊天。但当我

推门而入,她

正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白色被单掩着半张疲惫的俏脸。

疑惑间,我回忆起

在刚才,走廊里并没有灯光溢出

就是说,没有房门开启

但背影不见了。

真是怪事。难道是我眼花了?

但我清晰地看到一个有厚度的背影

身体倾斜,转身,正欲推开右手边的门。

或者,我看到的是:

中阴身*?想起

去年在深圳,诗人从容筹办的

“第一朗读者”。席间

一个眉目清秀的文化官员

盯视我的眼睛后试探:你是否知道你可以通灵?

真是见鬼,

我何时变成了女巫?

但就在不久前,同行的小凯*

告诉我:“这世上有一种人,

他们可以看见一些别的事物,

比如灵魂。

‘灵魂’并非‘鬼’,它的另一个名字叫

中阴身”。我回忆走廊里的背影

它的确符合此特征:

没有脸孔,也没有确实的脚

进入我的视野。难道

我真的看见了灵魂?

我有些兴奋。但不紧张

“心中有鬼的人才紧张”。在这世上

我是个无害的人。心怀谦卑。

有无尽的悲悯。常把一些无力的遗憾,多情

当然也有矫情

转化成分行的文字。我也贪慕虚荣

贪恋美食和华服,以及

一些情调幽雅的场所。自恋

也喜欢被别人爱慕。

我不合群。有精神洁癖。对某些复杂的事物持

不合作态度。

我已没有多少亲人。我曾经以为

“疾病”、“车祸”,是人世间最丑陋的

字眼。它们把亲人掠夺走

从我的身边。我也痛恨“欺骗”

和“背叛”。但终究

我算得上是个幸福的女人

有诗,有画,有酒,

还有视我为珍宝的男人。我想我可以毫不费力地

坦然说出这些。如果

你足够真诚。

事实上,中阴身没有什么可怕。它们

就像陌生的路人,和我们擦身

而过,互不相扰。在这世间

我想我已经领略过

比中阴身更可怕的东西

他们无脸,无脚,像阴影一样在周围窥视

再伺机出现。






窗 外



“当我饥饿,上帝会递来记忆的饼干”

她平静地在我对面坐下来

左手将滑下来的一缕染过的棕发

重新抚到耳后。右手

将桌上的卡布其诺轻轻朝里推了推



“我已经51岁了”。当我试图用目光

从她轮廓美丽的脸庞上

丈量出岁月。她坦然地说



“太可怕了!这现代的保养技术”

我用微笑掩饰住暗暗的意外

——她看起来只是个少妇

窗外,细雨冲刷掉我们来时的脚印



少女工人、黑胶、留声机、小三

唱片社女掌门

我想起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



“是的,我比先生年龄小很多

但他很爱我

但也有一些时候,比如

生意上出了一些棘手的事情

他会拿我出气。”



“他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他甚至把我绑起来打

你吃惊我为什么不反抗?

不,我能够理解他

甘心做他的出气筒。”



女店员用雪白的托盘

送来我的柠檬茶

我们沉默下来

一起望向咖啡馆的

窗外,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

竖起衣领站在那里。







想和你在爱琴海看落日



是的,就是这样

把你的左手搂在我的腰上

你知道我愿意将最满意的给你

手指对骨骼的挤压,和海浪的拍击

多么一致。在爱琴海

你是现实。也是虚拟

海面上空翻滚的云,生命中曾压抑的激情

像土耳其葡萄累积的酒精度

需要在某个时刻炸裂

相爱,相恨

再灰飞烟灭。原谅我,一边爱你

一边放弃你

鲸鱼在落日的玫瑰金中跃起

又沉进深海漩涡的黑洞

那失重的快乐啊,是我与生俱来的

孤独





图片

施施然国画《手捧百合的女子》







惯 性



已经道过晚安了

词语还在头脑生长

你想揪出那些说谎的

脸红的,装模作样的

男人和女人

他们奇形怪状

又充满了引诱

不必再去勾勒吻别的深度

那些极尽缠绵

最后都将成为谋杀的利器

你已经告诫过自己

很多次了

你在心里也已经

杀死她很多次了

今夜,你又来到星空下

风在摇晃的树影中栖息

你已经道过晚安了

词语还在头脑生长







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



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步履轻盈

而优雅。当当作响的电车,从默片里开出来

灰色长衫和月白旗袍礼让着上下



不远处的钟楼,是夕阳中的诗人。一群

洁白的鸽子,把闪亮的诗行写在彩虹的脸上



两条有风骨的弧线,向身着灰装的

不老建筑的文艺复兴里延伸。那里有我们

窗明几净的家,和一双晶莹的儿女……



就像插上了时间的翅膀,我常常就这样

走在民国的街道上,步履轻盈而优雅。四月天的

花香很近,没有愤世嫉俗,只有儿女情长







杨保罗的讲述



已经过了台北,公路两旁

的槟榔树下,日光

在丛林和水草中游动。穿过

低矮错落的防震楼,大巴车平稳地

向台南驶去。“给老爷太太们

请安”。杨导游还在继续他,准确说

是他的母亲的回忆:1948年

在“大撤退”潮中作为

一位国民党上尉军官的姨太太

她和丈夫一起,在福建一个码头

登上了开往台湾的船——

在我们常见的电影中,她至少是

情感的胜利者。不是吗?

她取代了大太太。

而她未来的儿子,此时正大声地

告诉我们接下来的事情。

是的,她和他待在一起

但现在,限乘750人的船

铁板一样竖立着两千多个

在密不透风的对峙中

不分男女弱孺,肉紧贴着肉

人们站着呕吐。

站着哭骂。站着

咽气。十几个风雨颠沛的昼夜

她一路上耳听死去的人被

扔进海中。那沉重的

“扑通”声。是动物的

求生本能,使这个刚踏进婚姻的旧式女人

挣扎着,在脚下一片排泄物的汪洋

不,是从一场战争中

活下来。像沧海中的一粒砂。







行驶的大地



人生至此,早已远离了起点

但也远未抵达终点。

当我们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和希冀

从一个未知,去接近

另一个新的未知。当我们在十六岁

乘坐着绿皮火车,越过峰峦、隧道、湖泊

废弃的工厂,和翻涌的大海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高架线,高铁,轮船,或飞机……

我们收获着丰富的语言,和求生的本领

收获爱情、欢笑,也学会忍耐

并强含住泪水。枫叶绿了。红了。秋雨

还在迷濛地下。我们的身体

孕育出成熟的美。而遍布了痛苦的刻痕的

广阔的心,是行驶的大地。







清 明



枕着春夜酥软的胸膛,细雨坠落

闪着四月的光泽。窗外,三只未名的小鸟

鸣叫着飞向五七干校后的土路。这一天

那些行走在地底的人

那些栖身在树根下缄默不语的人

将重新站立起来。他们通体碧绿,粉红,金黄

他们跃上枝头,屋檐,群山之巅。哦

这是一场多么声势浩大的呼喊

如果有人唤我乳名,我将应答,并喜极而泣






施施然创作及主编作品







梳 头



从发尾开始。用手指

捏紧桃木,或牛角

的柄。用梳齿,轻轻

叩开缠绕的结

梳通浓密的中段。梳向

油亮的发根。

长发分成几股

扎成马尾

编成麻花

系上粉红的缎带

或什么也不系。

她用一把梳子

桃木,或牛角的,

梳。在清晨,在傍晚

在课间的走廊里,在出差的飞机上

在初恋男友家的厕所

在酒吧微醉的镜前

柔媚地梳。

发狠地梳。

从大地吐绿的春

到夕阳尽染的秋

长发梳成短发

直发梳成波浪

栗红梳成灰白。她

梳了一辈子头发

一辈子都在尽心尽力地梳。

现在,她端坐在梳妆镜前,抚着

稀落的头发,忽然发现:

刘静、冬梅、胖子、四眼儿……

这些名字

和那些发丝

梳着梳着,就不见了。







在岳麓山



椤木和红枫不是你。

香樟也不是。两三只黑白相间的鸟,

在爱晚亭嫣红的夕照里

忽高忽低地飞。雨丝闪亮,

但不是你。



你小憩在半山腰的云雾中:“我的浆果

已经爆裂成谶,就像

这满山割不断的香气,有忠实的能力

陪你,走到消逝。”



而此时麓山寺钟声四起,人间的烟火

正炽。倘若穿石坡的一镜湖水缄默不语,我

又能说什么呢?三月清风绿意荡漾

群峰、蔷薇、好时光,都在原地。







睡眠诗



始终记得邻居们的笑声

一波刚停,很快

又涌来更欢乐的一波

你漂浮在黑暗中

墙壁消失了

尽管,你的身体触碰着

柔软而坚实的床

你翻身换了个姿势感受

夏夜的舒适

闭着眼睛,但看见了更多

的事物。当你仔细分辨

它们转瞬即逝

你穿梭在空气形成的颗粒中

白水鸟在空荡荡的海面上

安详地滑翔。但很快

厚重的云团压过来

挡住了你的视线——

你掉进更深的黑暗

大象走进房间

挤走最后一缕意识的光







风与爱情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

我们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吹到的风

都是同一场风



同样,我们这一生

爱过很多人

其实都是同一场爱情



风吹过来

弄乱了你的头发,和心

你们在廊下拥吻后来

爱情无影无踪,像风







新年问候



室内,我养的兰花

叶片又在摇动

我念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给栖息在那里的精灵



窗外有人在放鞭炮

硫磺混合着雪的味道

在空中炸响

犹如新年传来第一声钟声



如此心急的快乐

多像1976年的你和我



你抓起我拉开门冲进雪中

我笑,我蹲下

你拖着小小的我

在一大片白茫茫里滑行



我们分开雪直到

大地的白纸上出现一条直线



你教我如何在薄冰上

放稳陀螺

自制的鞭子抽打在

旋转的陀底和冰面之间

有时会响。有时不响



你教我写字,可我

还从来没有给你写过一封信



我已经四十年没有见过你了爸爸

你在墓地

你停留在四十年前的时间里



现在我爱我的孩子

如同你当年爱我



窗外爆竹还在响钟声般地

我们来到2020年了爸爸

雪落下来覆盖着降下来的红色碎纸屑

雪落在雪上



一片,两片

无数片

是你的问候。也是我的。






作者档案:施施然,本名袁诗萍,诗人,画家,主编《中国女诗人诗选》,中国作协会员,河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燕赵文学院副院长,出版有诗集《隐身飞行》《唯有黑暗使灵魂溢出》(曾获2014年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等5部,曾获中国十大女诗人奖、河北省政府文艺振兴奖、中国作协重点作品扶持、三月三诗歌奖等,诗作被译为英、法、阿拉伯、瑞典、罗马尼亚等多国语言发表,国画作品多次入选画展或被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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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鉴赏、评论:
  •   徐庆星 115.235.207.187     2022/10/12 14:18:29     1 楼
  • 送了5朵鲜花
    欣赏了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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